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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眼看着就要立秋,可天氣絲毫沒有見涼的意思,一連響晴了幾日,把整個海昌郡曬得跟蒸籠似的。上午過了巳時,別說出門,就是歇在大樹陰下,也熱的狗舔舌頭人冒油。

海昌郡治所位於佳夢關,府衙門前是一溜邊的門面,直通南北城門,筆直的一條寬敞大街,往常是極熱鬧的。

但此刻午後未末時分,櫛次鱗比的店面雖然都開着門,但街上卻十分冷清。

幾個飯店掌櫃拖了藤椅,聚在樹下一邊乘涼一邊有一茬沒一茬的閒談:

“聽說了沒,聽說了沒?”一個白胖掌櫃吱嘎吱嘎的從藤椅上支起身子,左右環視一圈:“昨夜,郡守葛大人偷偷運了四輛騾馬車出去。”

他伸手比劃了一個“四”,煞有介事的點點頭:“四輛!”

“怎麼會!”躺在斜對面打着赤膊的中年人哧的一聲打岔道:“我晌午還看到咱們葛大人從衙門裡出來呢,那轎子就停在門口,我親眼看着他上的轎。”

“對啊,我也看見了。”左首一個店老闆打了個哈欠,呷了口茶附和道。

“你可拉到吧!”白胖掌櫃一揮蒲扇,甩過臉聲音壓得低低的:“咱們這裡——”他拖了個長音,只見周圍五六個人都直勾勾的盯着他,隨即意味深長的說道:“要變天了。”

“變天?什麼意思?要打仗了?”

“放你的屁,沒聽說過幾天北齊就要和咱們和談了?說的什麼晦氣話!”一旁有人埋怨道。

這時一個白髮老頭兒啊的一聲回過神來了:

“昨天聽城門口的郝老六隨口扯了一句,咱們這裡好像是要來個新郡守。他那邊剛支出去五十個兵,說是要幫葛大人打點行李。”

他聲音不大,卻一下子讓大家噤然無聲。

白胖掌櫃顯然平日裡是衆人中的話頭兒,他一邊扇着蒲扇,啪的一拍脖子,打死一隻花腳蚊子,隨即肉團團的坐起來,一一盯着衆人說道:“咱們哪兒說哪兒了,郡守換人了,聽說新來的郡守姓賀,而且不是附近調任,是都城裡新派的。”

“真的假的?都城裡派來的人?到咱們這裡人生地不熟的,誰能買他帳?”

“誰他媽敢!縣官也怕現管!”白胖掌櫃有些得以的拿扇子遙指衙門方向:“裡面——我有熟人,錯不了。”

那赤膊的中年人剛想說話,只聽一人急促的截斷:“噓噓噓噓,別說話!晦氣的來了!”

衆人先是驚詫,隨後扇子罩着眉頭朝大道上一張望,頓時一個個都躺下身子,要麼假裝睡着,要麼眯眼搖着扇子好似沒看見。

烈日懸頂之下,遠處傳來幾聲狗吠,熱的翻浪的大道上,一個身着短衫的人拖着步子走到了幾家飯館門前,隨即停下身來。

那白胖掌櫃假寐之中,耳朵卻直愣愣的聽動靜,這時悄悄眯開眼縫偷看。

只見那人二十歲出頭的年紀,駝背縮脖,無精打采,臉色青灰好似蟹蓋;吊梢眉,耷拉眼,印堂窄,人中短;一身短衫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袖口鋥光瓦亮,一眼望去是一身的敗相。

“掌櫃,”年輕人雙目無神的瞟了一眼,只見衆人都在睡覺,他擡了擡聲調:“打二角酒,再來一兩小米稻穀,瓜籽要新炒的也麻煩來一兩。”

……

微風拂樹,蟬鳴啾啾,樹下的幾個掌櫃好似真的睡着了,竟然沒一個人搭理。

年輕人撓了撓頭,半耷拉的眼瞼下一道波光轉瞬即逝,他啊的拖了一聲長音,前後左右看了看店面,隨便挑了一家趙記老號,便一邊邁腿一邊說道:“掌櫃們都在歇息,那我進去等吧。”

“欸!”幾個掌櫃好似被蜜蜂蟄了,同時坐起身子,又同時楞了一下,只見那青年一條腿已然邁進了一間飯館,另一條腿仍在門檻外邊,正似笑非笑的瞅着他們。

“哈哈哈!趙東家!”那個白胖掌櫃樂的扇子直拍肚皮,“還是你家的酒夠勁哇!”

剛纔寂然無聲的衆人,此刻已經全都活了過來。

“趙東家,可怨不得別人,這就好比抓鬮兒,誰叫人家錢仵作眼巴巴的就相中了你家呢?”

那白胖掌櫃笑得額頭酒罈子似的放着光,故意一擺臉:“你趙掌櫃也不瞪大了眼珠子瞅瞅,咱們海昌郡佳夢關的錢仵作姓什麼叫什麼!”

不待人家回答,他啪的一拍大腿:“姓錢!錢日生!人家進你的店,那是給你面子,這叫招財進寶!偷着樂吧你!”

衆人立馬鬨笑一片,那姓趙的東家也是歪眉斜眼的扭曲着臉,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只能不陰不陽的對那年輕人應承道:“錢仵作,在外邊稍候,你知道規矩,咱們開飯館的,店內不進陰陽行當,老樣子,我這給打點好了,你帶回去慢用,行吧?”

那胖掌櫃嗬嗬笑着繼續說着風涼話,衝着趙掌櫃的店門方向喊道:“我說趙掌櫃,你可要親自預備,料放足了,萬一哪天你蹬了腿兒,人家錢仵作保管給你收拾的體體面面!”

“我呸!”趙掌櫃回身就是一啐,衆人樂的直打跌,只聽樹下藤椅吱吱嘎嘎像成一片。

……

佳夢關位於海昌郡糧道河川四匯之地,是海昌郡治所所在。全郡下轄一十七縣,北接東洛,南連昌平,乃前後受敵之地。

且大雍強敵環伺,位於北齊、東洛、昌平三國之間,地域狹小,呈蜂腰狀。所以海昌郡飛地在外,一旦被敵國掐斷蜂腰便被被完全孤立。

正因爲地勢太過險峻,爲防郡守集權過大成爲國中之國,所以不同於其他諸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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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任海昌郡守都是理民不得干預軍事,武將亦不得掣肘民政,非到戰時不得入關。

既要御強敵於外,又要守政通人和於內。這個佳夢關便是整個海昌郡的定盤心。

錢仵作不太喜歡自己的名字,本身就是賤民,遭人忌諱的小人物,姓錢反而成了一件很尷尬的事情。

仵作是賤民,是專跟死人打交道的,所以人人都覺得晦氣。

特別是像飯館這樣的行當,仵作摸過死人的手,端起人家的飯碗吃飯,吃完了的碗筷別的客人還怎麼用?

所以每次錢仵作難得要買個酒菜吃食,都只能站在門口等,跟個要飯花子似的。衆人的嫌棄,他習以爲常。

“喲!錢爺!今天又吃素啊?”一陣嘻嘻的笑聲中,幾個兵衛往這裡走來。

錢日生對這種冷嘲熱諷早就麻木了,耷拉着眼瞥了一眼就不去看了。

“我說錢仵作,你咋個就叫錢日生呢?”其中一個兵衛皺着眉頭,好似認真思索着問道。

他心裡微微一刺,假裝沒聽見。

烈日之下,他能感受到周圍灼灼的目光,似乎在期待自己反駁點什麼,好增加他們的笑料談資,可他還是木着臉,好像說的不是他自己。

那兵衛見錢日生沒有迴應,眉頭思索的更加糾結:“錢日生,我就沒弄明白,到底你是白天出生的呀——?”他左右看看,繼續憋着壞問道:“還是白天日的呀?”

“你傻啊,老許,人家不是明擺着嘛,是前日生,肯定是從前面日出來的呀!”

“哈哈哈哈!”連同幾個老闆掌櫃,還有一衆官差都笑的前仰後合。衆人雖然笑鬧,可當真沒有一個從錢日生身邊走過的,都自覺的避諱繞開。

他站在街道中間,彷彿溪水中的一塊寂寞的頑石,落葉游魚順流而下,卻都從他身邊一溜就走。

錢日生的確是他的名字,因爲仵作行陰氣太重,碰到的不是慘死就是兇殺,而且也講究個望聞問切,要是一些難料理的活計,什麼肚穿腸爛、腦袋分家的,三五天都出不了斂房,所以這一行的名字裡要帶“火”帶“日”,稍微折衝一下,避避煞氣。

趙掌櫃將一個小酒壺和一小包東西放在門前的地上,忍着笑說道:“前……錢仵作,東西備好了,老規矩,素三鮮算送的,酒盅就不用還了。雖然你是稀客,下一趟按理可要輪其他家了。”

錢日生拿起東西,把十來枚銅錢放在地上,然後頭也不回,繼續悠悠盪盪的往家走去。

剛到門口,就看見一個瘦高個兒笑嘻嘻的在他破屋門前等候,他哧的一聲:“就知道你個瘦狗要來。”說着晃了晃手上的酒壺,對面一看,眼睛放光的哈哈笑出了聲。

瘦狗是錢日生唯一的朋友,平時四處找活爲生,東家幫忙擡棺材,西家幫忙當孝子,有時候還撿糞球,淘沙子,總是飢一餐飽一頓的湊合。

錢日生好歹也算衙門裡的差人,每年還能有個三兩的工食銀,可上邊因爲他“業績未精,有待堪考”,給他打了對摺,每個月到手只有緊緊巴巴的一百二十文錢。

每當有活計他一個人照料不來,就會喊瘦狗幫忙,無多有少的分點給他,所以兩人互不嫌棄,手頭稍微有點兒,就一起買點便宜的下酒菜,咪上兩口。

錢日生推開漏風的木門,就聽一聲:“你怎麼纔回來啊,你怎麼纔回來啊。”

他笑着迴應道:“來了來了,翠兒,”他一改在外的寡言反而變得絮絮叨叨的:“這兩天我不在家,想我了吧。”

說着打開桑紙包,露出裡面參和在一起的小米稻穀瓜籽,慢慢的往屋檐下一隻八哥跟前走去。

那瘦狗每來一次都要奇怪的說一次:“日生哥,你這八哥烏漆嘛黑的,爲啥叫翠兒?我說你這人有時候挺魔怔的。”

他隨後補了一句:“人都不夠吃的,你養個八哥每個月要花多少錢?你又不是公子哥。”

錢日生抖了點飼料,不予理睬,溫柔的輕輕撫摸着翠兒漆黑髮亮的羽毛,口中輕輕的說道:“翠兒,哥給你買了好吃的,等吃完了哥再買,啊。”

“你怎麼纔回來啊,你怎麼纔回來啊,”八哥繼續叫着,就會這麼一句。

錢日生深情款款的望着,竟然還點頭答應:“回來了,回來了。”

烈日當空,一陣熱風輕輕的搖曳着院中的桑樹,瘦狗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他看着錢日生溫存的模樣,突然感覺有些瘮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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