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4 二少爺走進巡檢司衙門(3)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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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4 二少爺走進巡檢司衙門(3)

第16章 04 二少爺走進巡檢司衙門(3)

先生哈哈一笑:看看,這當兵的連我也認得麼。你不會是先來探探路,再帶華勇營荷槍實彈來拿我的吧?

先生。當兵的臉刷地紅了。我、我雖給人家當兵,但沒開槍殺人,也沒做傷天害理的事。

先生哼地一笑:鎮壓抗英團練時,你們華勇營不是打了頭陣麼?曾幾何時,你們華勇營不是又與八國聯軍一起血洗了北京城麼?

當兵的臉漲得豬肝模樣了,喉嚨一抽一抽,說不出話來。

先生逼近當兵的,瞪大眼上下審視着,似乎要從他身上搜索出他開槍殺人的證據來。果然,在他的帽子的徽章上,有了重要的發現:你戴的這徽章上的圖案,怎麼有點像天津衛的城門?

當兵的囁嚅:是,先生,這徽章就是天津城門的圖案。

看看,天津城門都被你們當做戰利品頂在頭上了,虧得我還能辨出這城門。北京城不是被你們屠城大燒殺了麼?你這華勇營的兵可是露了大臉了……

先生!涌動在當兵的喉嚨裡的話終於冒出了。不是這樣呀,不是這樣呀先生。先生你不明真相呀……

你小子敢這樣跟先生說話?!老鎖急了,侄子用話打了他的臉,他只好揚起手,要用巴掌打侄子的臉了。你不還管我叫叔麼?我不能讓你白叫這個“叔”,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眼看叔的巴掌要落在侄子的臉上了。

先生喝住了老鎖。

老鎖揚起的手只能順勢做出抓耳撓腮痛心疾首的樣子了。

先生對老鎖說,用不着這樣麼,他畢竟還認你是叔麼。你這麼着,好像我這府上成了森嚴的衙門,容不得人家說個不字了。轉臉又問老鎖的侄子:你剛纔說我也不明真相,那麼我不明的真相你能否讓我明一明?

老鎖的侄子看一看老鎖,張了張嘴還是沒敢吐一個字,但臉上卻堆滿了委屈。

看來這個兵肚子裡的確藏着些什麼真相。先生對老鎖說,你不待見這當兵的侄子,那就讓我替你接待一下吧。又對當兵的說:你跟我來吧。說着,便向前院的小客廳走去。

老鎖的侄子塑在那裡,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老鎖急急地搡了侄子一把:還傻愣着呀?等先生再回頭請你麼?!

侄子翻着白眼向老叔求救,那意思很明顯:我該怎麼着?

畢竟是還喊自己爲叔的親侄子呀,老鎖只能惱怒地給侄子以指點了:先生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凡知道的就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回答,小心再給我沒大沒小胡扯。說着,只好收拾一坨牛糞般,接過了侄子手中的那盒點心。

進了客廳,老鎖的侄子侷促地站立着。

先生將手中的水煙槍頓在案几上,說:坐下吧,你畢竟沒帶刀槍來。

老鎖的侄子說:就讓我站着回先生的話吧。

先生說:那也罷,我這府上還真沒爲給外國人當兵的兵備座位。你剛剛不是說我也不明真相麼?我想明一明真相——

先生。當兵的鼻尖冒出了細汗。先生,我、我……似乎有一團熱粥燙在喉頭,咕嚕咕嚕讓他說不出話。我也不知該怎麼說……

用不着吞吞吐吐,真相是怎樣你就怎樣說。

當兵的喉嚨咕嘎一響,開口了:先生,我隨華勇營是去年的6月21日,才從威海坐英國艦船,往天津去打仗的呀……

先生擺一擺手,說:這個我聽說了,你說說我沒聽說的真相吧。

先生,也許你真沒聽說,5月間,義和團就在天津那一帶扒鐵路、燒洋房了。6月起,義和團和朝廷的兵就在北京圍攻外國使館,可攻了近兩個月硬是沒攻下來。義和團的禍害可不得了呀……他們殺外國人。他們管信洋教的叫“二毛子”,見了就殺,往下又分什麼“三毛子”、“四毛子”、“五毛子”、“六毛子”……凡是跟外國人和外國東西沾點兒邊的,就不分男女老少地殺呀,直殺到“十毛子”。8月14日聯軍才攻進了北京城,那義和團殺紅了眼,要是把人家的使館攻破了,會把外國人全殺盡的……大柵欄那一帶,幾千家店鋪早被他們放火燒成了一片灰,那場面太嚇人了……聯軍攻進北京也殺義和團搶東西,把咱的大清國的朝堂給禍害了……可、可我沒幹那樣的事……他一股腦兒地將這些說出了,似乎一停下便沒勇氣再說了。

先生手中的水煙槍像貨郎鼓抖動了:你說的這些是真相?

先生,對這樣的事,就是逼我撒謊我也不知往哪面撒呀。他擦了擦淚汪汪的眼說。我雖穿了這身兵服給人家當了兵,也只是爲找個吃飯的營生……不論給誰當兵,我也不會幹傷天害理的事……我、我天生就不是當兵的料,看見動刀動槍,就害怕,腿杆子就發抖呀。

很長時間,先生不再說話,只咕嚕咕嚕地抽水煙,抽完一鍋子又續上一鍋子。

先生要是還不開口,這個兵真的難以再撐下去了。好在先生終於開口了,他話鋒一轉,問道:你剛說的去了英國是怎麼回事?

當兵的如釋重負了,抖動了一下腿,緩了一口氣,答道:先生,我來看我叔就是要說這事。英國換國王了。

噢?

先前那個叫維多利亞的女國王死了,她的大兒子,叫愛德華七世的當了國王。我們華勇營挑了12位作戰有功的官兵去英國參加愛德華七世的加冕典禮,我被挑上了。

怪不得呀,聽說英國人在東海邊建的商埠區,就命名愛德華商埠區。他們把剛加冕的國王也搬到威海衛來了。先生皺皺眉問:你不殺中國人,怎麼爲他們立戰功?

先生,我是立了功,可不是爲殺人,而是爲救人。

噢?!

先生——當兵的擦了擦臉頰流淌的汗水,顧不得什麼了,說,你還記得幾年前來的……那個義和團的大師兄麼?

那根敏感的神經被觸動了,先生周身一顫,問:你指的莫不是抗英那會兒子那個號稱“刀槍不入”的大師兄?

是,正是他。先生,他就是義和團的。

先生,他在咱這抗英時槍炮一響就沒影了,想不到,他跑到北京城去了。

先生一怔:噢?你遇上他了?

我跟着聯軍攻進北京城後,正看見幾個頭纏黃布手舉大刀的義和團,追着一個扯拉着兩個小孩的外國女人進了一個衚衕,沒承想那衚衕是個死衚衕,被那幾個義和團堵住了,揮刀就要砍——

他們把人砍了?!先生忽地站起。你就眼瞅着他們把女人和孩子砍了?!

那女人跟孩子絕命的號叫撕心裂肺呀,我大叫一聲衝了過去。有一個義和團揮刀便衝我來了——天哪,這人便是那個大師兄!我躲閃不及,膀子被他砍了一刀。我放了一槍,衚衕震得嗡嗡的,他們拔腿跑了。我便爲救下了這個外國女人和兩個孩子立了功……

——咚!先生將水煙槍重重地頓在了案几上,站了起來。小客廳嗡嗡着迴音。

當兵的嚇了一跳——先生。他怯怯地叫了一聲:我、我說的可是實情,我看的真真的,砍我的那人就是那個大師兄……要不我扒開衣裳,你看看我膀子的刀疤。說着就要扒衣服。

先生揮手止住了:不用了,雖然你穿着人家的兵服,可我信你的話,也信你不是個濫殺無辜的兵呀……

先生的嘴嘬住水煙槍管,要深吸一口,怎奈嘴脣哆嗦了,大部分煙霧從攏不住的嘴角散出了。他將煙槍重重地頓在了几案上,身子散了架般癱在椅上,嘴裡喃喃着:我的大清國呀,你還算得個國麼……聲音哽咽了,老淚盈出了眼眶……

先生。捱過了很長時間,當兵的終於怯怯地叫了一聲。還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吧。先生撐起了身子,摸過水煙槍終於深深地抽了一口。嗨,還有什麼當說不當說的呀……

先生。當兵的用力嚥下一口唾沫。英國,英國那地場……人家那地場可比咱這地場好呀……

嗯?先生一怔:好在哪兒?

老鎖的侄子臉漲得通紅:我、我一下子也說不好。反正人家那地場就是比咱這好,哪都比咱這好,怪不得人家能來租咱的威海衛呀……

先生再次騰地站起來。

這時候,老鎖恰好走了進來,見先生表情悽楚身子也有些搖晃了,便衝侄子瞪了眼:你把先生怎麼啦?!

侄子咧了咧嘴,不知說什麼是好。

先生痛苦地呻吟着:你這侄子敲了我兩棒子呀……

老鎖蒙了,以爲侄子是真的打了先生兩棒子,不由得瞪大眼珠子找兇器。雖沒看到棒子在哪,仍火冒三丈要衝侄子發作。

先生拂拂手,長嘆一聲:嗨——你這侄子看到了你我沒看到,也沒想到的真相呀……

時節似乎一下子跌入了深秋。叢府大宅後花園的花花草草已凋零了,院落裡的樹木也大都脫盡了葉子。一切都在越來越涼、越來越凌厲的秋風撕扯下,發出越來越刺耳越來越淒涼的秋聲。

這天吃罷早飯,先生突然來到大門口,如同鞭子抽打的牲口轉了幾圈,氣息變得越來越粗重了。而後車轉身體,朝着東面決絕而去。

躲在暗處的管家老鎖覺得先生的後背飄逸出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意味——小六子、小六子——他回過身衝着大宅內急急地喊。

小六子慌里慌張地跑出來,戲謔地問:管家呀,哪兒起火了麼?

老鎖顧不得跟小六子計較了,指着快消失的先生叮囑:快,跟上先生,在暗處好生照看着。記着,不到要緊時別讓先生看到你。

小六子眨巴着小眼,問,哎?我的個大管家,你這不是讓我盯先生的梢麼?

老鎖擡手在小六子的脖頸拍了一巴掌:別給我耍貧,給我仔細了,出了岔子看我怎麼收拾你。

小六子感覺到這差事的重要了,顛顛地追着先生而去了。

街巷上自然少不了來來往往走動的人,先生縮了頭,躲躲閃閃做賊一般。後面顛顛跟隨的小六子禁不住發笑:呀,想不到先生也會這樣呀……

衛城東門深深的門洞如一張大嘴在前面張開了,它連接着城內與城外兩個不同的國:大英租界與大清衛城;它又連接着不同的時間:衛城內緩慢的、在先生眼裡幾乎凝滯的時間,租界內飛快的、在老鎖眼裡如鞭子抽打的陀螺的時間——要穿過這樣的門洞,先生怎能不心驚肉跳呀。他閉上了眼睛,任由腳步牽引,跌跌撞撞搖搖欲墜踱入了墓穴般的城門洞……

跟隨在暗處的小六子一驚,急急地竄向門洞——在先生跌倒前攙扶住他,保證他的安全,這不就是最要緊的麼?好在當小六子差不多接近了先生時,先生終於平安地通過了門洞,在城牆外站定了。

小六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本以爲在暗處跟隨先生是極輕鬆的差事,甚至帶點玩耍的意味,想不到箇中竟擔着風險,他不敢掉以輕心了。

雖然還閉着眼,但先生能感覺到迴歸到陽光之下了。他不敢貿然睜眼,怕鞭子抽打的時間會刺傷自己的眼睛。他再向前走幾步,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耶?映入眼簾的土地還是先前的土地麼,路邊是這個季節應該枯萎而應時枯萎了的雜草;擡頭望望天,跟先前也沒什麼兩樣,怎麼找不到兩重天地的感覺?回頭望一望城牆,似乎比先前更厚重了。目光攀着城牆往上爬去,城牆頂上那邊的天與城牆這邊的天非但看不出有什麼兩樣,相反有了城牆的標誌,更能感覺到天上的雲朵在卷舒浮動,天空渾然一體。連一片雲都阻擋、分割不了的城牆,何以分割得了天上地下相同的時間?站在衛城內與站在衛城外,對時間的感覺不是一樣的麼?呔,自己心中兩年間隆起、凹陷的,如溝壑般對衛城內與衛城外兩重天的忌諱,對變慢與變快的時間的恐懼,豈不是杞人憂天?又何以得那看不見時間的怪病?想到此,他啞言苦笑了,不由得放開了步子,朝着東面的海邊走去。

走着走着,前面的景象有了海市蜃樓般縹緲的變化,而時間在眼裡也不知不覺地縹緲起來,有了加快旋轉的感覺。

先生的身子也隨之縹緲了,在縹緲的時間裡飄然向前……

天哪——遠處,漸漸映入先生眼簾的一切已經全變了,不是原先的模樣了:

海岸靠北的那一帶,一些帶廊柱、圓拱大門,四面坡屋頂,屋頂開着奇形怪狀天窗,天窗的上方有着小碉堡般煙囪的大房子,在綠蔭濃濃的松林間高高低低錯落地聳立着……向南的一帶,尖屋頂,一排相連的二層三層小樓,排列到看不到頭的地方。再向前走一會兒,隱約可見這些房子的門楣上掛有各種長方不一的牌子,有的上面不但寫着漢字,還有一串串如扭動的蛇一樣的字。一些車馬向這些房子裡運送着貨物,又從這些房子往外出着貨物;一些着軍裝和西裝的英國人,甚至還有幾個穿着大白袍子的英國女人,更多的是腦後悠着長辮子、着長袍短褂的中國人,於這些房門進進出出,他們走出時手裡差不多都拿着些東西。哈,這就是老鎖說的新商行了,這一片就是什麼愛德華商埠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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