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國渙道:“棋無止境,豈敢爲人先,能於棋上求一心安足矣!”尉遲雲璐聞之,暗自點頭。
尉遲雲璐隨後命人備了一桌宴席,自與方國渙飲酒談棋。尉遲雲璐先前在棋上有幾點疑惑之處,請教以方國渙,方國渙一語即解,尉遲雲璐驚服之餘,更加敬佩。
這時,一名上菜的僕人,上完菜後並不離去,望着方國渙傻呆呆地笑着。方國渙見那僕人有些木訥之態,但對自家卻顯得親切,於是笑問道:“閣下有事嗎?”那僕人聞之,面呈喜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嘿嘿”笑了兩聲,躬身施禮退去。
尉遲雲璐一旁笑道:“他是敬方公子在棋場上點示妙手棋,一子和乾坤,驚服衆高手,自想多望方公子幾眼的。此僕名喚任鬆,善走‘鈍棋’,是莊中棋上的一名好手。”
“鈍棋?”方國渙聞之一怔。尉遲雲璐隨之笑道:“遲鈍滯緩之意,莊中數他走棋最慢,思路上的緣故罷,一盤棋要走上十天八天的,性急的人多不與他對弈,不過若走將起來,倒很少有人能贏他,尤爲莊中張、王兩位棋師所推崇。”方國渙驚訝道:“思路雖慢,棋路卻高,當是不簡單的。”
二人對飲了幾杯,尉遲雲璐感嘆道:“與方公子交談,不亞於對走了一局妙棋!令人暢然!稍後莊內有一些棋中的藏品還要請方公子觀賞的。”
方國渙聞之,高興道:“如此多謝了,聽說玉棋山莊內收藏了許多棋中的珍品,當屬天下第一的。”尉遲雲璐笑道:‘方公子所言倒也不爲過,莊中歷代先人收藏的棋具經譜甚豐,有些還爲絕世的珍品,不爲棋家所易見的。另外還有一樣東西請方公子看過,或能從中得到些什麼啓示。”
酒菜用畢,尉遲雲璐便引了方國渙來到後花園內,一座遠離水火的二層石樓前,門匾上有“藏棋樓”三字。兩名守衛的強壯漢子見尉遲雲璐和方國渙過了來,上前施了一禮後,便回身下了藏棋樓的門上鐵鎖,此處戒備森嚴,顯是玉棋山莊內貯藏棋物的重地。
方國渙隨尉遲雲璐進了藏棋樓,呈現眼前的是一架架的書卷。方國渙隨手翻了翻,盡是些棋經古譜,上至秦漢,中至隋唐,下至宋元,各朝歷代,無所不包。方國渙看罷,驚歎道:“此樓所藏,可謂集古今棋家經譜大全了!”
尉遲雲璐笑道:“也只是我等當做寶貝,方公子卻是瞧不上眼的。”尉遲雲璐這時指了一列棋書,介紹道:“這是本朝林應龍所著的《適情錄》,收有棋譜九百餘圖,皆爲歷代名譜。其中收有東瀛棋僧虛中的《決勝圖》,其圖譜分之甚詳,有飛兵、奇兵、野戰、鏖戰、挑戰、守城、降城、解圍、得雋、會盟、舞劍、渲武等部。虛中其人於弘治年間方來我朝,與當時棋藝天下第一的顧香童對弈一局之後,敬服萬分,感嘆我國果爲‘天府棋國’,從此定居揚州,精研各家高手棋藝,久之而得弈中三味。”
方國渙聞之,讚許道:“林氏,虛中二人集這般棋上精譜傳世,可令後人知古人棋法之精奧,承古順今,揚棋道,當爲大功德!”
尉遲雲璐接着又道:“這些棋經古譜,供莊中棋師研棋時翻閱,多得古人棋上奧旨。自設棋場以來,每次棋會衆多高手名家共走一局,時出新意,單從定式上講,常有更新。在下每與莊中的棋師研棋討勢,每一定式佈局演化百餘種,選出七八種能應棋的,供臨戰時用。此次棋會倉促,雖一日而畢,棋場上卻有妙譜應世,又足以令在下與棋師們研究一陣了。”
方國渙敬佩道:“尉遲公子才稱得上真正的棋家!棋道之展非取決於棋盤上的勝負,而在於研究其本質與內涵,棋之理法上有所創新,不拘泥於常勢,如此方能至真正的棋境,而成就棋道。”
略覽了一番棋之經譜,尉遲雲璐便引了方國渙上了二樓。上得樓來,方國渙不由驚歎了一聲,原來樓上擺列着琳琅滿目的棋具。古木棋枰、獨木棋墩、玉雕棋盤、石刻棋桌,還有數張湘妃竹棋枰,古樸典雅,大小不一,皆整齊地擺放在室中。四壁安以精巧的棋架,陳列着幾百付棋子,各用竹、木、玉、瓷、石、陶等罐奩貯着,形色各異,典雅別緻,似那古董器玩,映罩氣彩。裡面皆盛着亮潔的上品棋子,圓潤光澤,粒粒珠璣,有那雲南窯大理石棋子、精瓷棋子、瑪瑙棋子,尤以色澤怡人的玉製棋子爲多。
方國渙觀賞之餘,不由驚歎道:“如此衆多貴重的上品棋子,盡藏一樓之內,玉棋山莊!名不虛傳!”接着又道:“聞玉棋山莊內藏有一種叫做‘夜光棋’的寶棋,不知真假?”
尉遲雲璐聞之一笑,走至牆邊開啓了一處不易察覺的暗櫥,此暗櫥上下多層,存放着許多物品,顯然都是些貴重之物。尉遲雲璐從中取了一隻精緻的檀香木盒,回身放於桌上,啓開來,裡面呈現出了兩隻玉製棋罐。移去玉罐封蓋,忽從罐內映出一罐毫光來,光暈高二三寸,色彩柔如,餘輝淡淡。尤以那罐黑棋子,棋成墨色,卻放碧光,竟然棋光兩異,看得方國渙嘖嘖稱奇不已。
尉遲雲璐介紹道:“此副夜光棋乃祖傳之物,是爲棋中至寶,夜晚對弈,其光自照,不用燃火燭。奇在黑棋,質爲墨玉,而放碧光,暗中弈對,與白子交輝相映,清晰可辨,趣味無窮。”
方國渙讚歎道:“沒想到棋中竟有此奇品,可謂價值連城!棋家有此寶物,當以自尉!”尉遲雲璐聞之一笑,轉身又從暗櫥內取出兩隻彩塑棋罐,隨手啓開道:“在下另藏有一副珍品,請方公子賞過。”
方國渙見此副棋子圓滑光潤,色澤怡人,似有氣感,便伸手取了兩枚白子,手感潤澤細膩而穩實。就在此時,方國渙忽覺棋子內透着一種溫熱,握在手裡暖乎乎的,不由大是驚異。
尉遲雲璐見狀笑道:“這是一種‘暖棋’,冬可暖手,放於室外,一米之內,雪落即化,雪景中操此棋臨枰對弈,當別有一番情趣,爲棋中又一奇品。此棋質爲一種罕見的溫玉,採於蘭田的一處玉礦中,有玉工隱見石穴中熱氣蒸,探而掘之,竟出黑白兩塊溫玉,傳爲奇事。後被一商人重金購得,帶回中原,不知被何人異想天開的磨成棋子,成就了一副棋中珍品,後經輾轉落入先祖手中,與夜光棋併爲家傳至寶。”方國渙聞之,驚訝不已。
尉遲雲璐又向方國渙展示了一種少見的鐵棋子,其質爲精鐵和玄鐵之料,黑白分明,沉重壓手。還有幾種用香木雕制的棋子,外塗黑白之漆,內透異香之氣,手摩之留有餘味,久久不散。方國渙觀遍各種棋子,驚歎之餘,慨然道:“今日得見各種棋中珍品,實爲幸甚!尉遲公子果爲天下第一好棋之人,不愧‘棋公子’之稱,當令世上所有習棋之人歎服!”接着又道:“今日幸觀藏棋樓,令人大開眼界,在下也收藏有一種棋子,也請尉遲公子賞過。”說完,方國渙從懷中取出了一枚天星棋子。
尉遲雲璐笑道:“方公子所持之棋,當非凡品。”隨即伸手接過。尉遲雲璐但感手中忽地一沉,一驚之下忙着意托起,再看時,見手中這枚棋子圓潤精亮,奇沉壓手,隱有精光閃動。尉遲雲璐驚異萬分道:“方公子哪裡得到的這種棋中至寶?非石非鐵,在下生平識棋無數,今日尚屬遇,不知是何質地?這般奇絕!”驚喜之情,立呈言表。
方國渙笑道:“此物名爲天星棋子,非世間所出,乃從天外流星雨墜落地而來,姑且叫它‘天星’罷。僅百餘枚純白者,是一位棋道上的朋友大義贈送的。”
尉遲雲璐驚歎道:“此天外來物既爲棋子堪稱棋中至寶,持在手中意感非常,果非世間之物可比!倘臨枰對弈,可令人自生妙境,無形中可提高棋力,一着走出,必爲妙手,方不枉用此棋子走棋。”
方國渙點頭道:“不錯,接觸過此天星棋子者皆有同感,可見奇異之物,自有奇異之處!”見尉遲雲璐呈愛極之色,方國渙便笑道:“尉遲公子既然喜歡,將這枚天星棋子收下便是,以成全公子的好棋之心。”
尉遲雲璐聞之大喜道:“此爲無價寶,讓在下如何答謝方公子?”方國渙笑道:“寶隨其人,送於尉遲公子便是了,給藏棋樓上增一品種、湊一數罷。”尉遲雲璐欣然而應,謝過收了,隨後取了兩枚黑白各一的夜光棋與兩枚暖棋棋子,遞呈方國渙道:“這四枚棋子雖不及一枚天星棋子,但也爲棋中極品,且送與方公子平常賞觀罷。”方國渙見尉遲雲璐也出自誠意,便高興地謝過收了,二人各俱歡喜。
方國渙觀賞了一番藏棋樓上所收藏的棋具,敬佩之餘,讚歎道:“此樓內所收藏的棋具甚豐,古今棋家,再無如尉遲公子這般氣勢了!”
尉遲雲璐笑道:“棋趣無窮!藏趣也無窮!各得甚樂。”
這時,方國渙見有十幾張並擺在一起的棋盤大小似有異處,細看之下,不由一怔。原來這些棋盤不同於世行的十九道棋盤,而是縱橫之數有十七道者,十五道者,十三道者,十道者,九道者,甚至還有一盤七道者。
方國渙看罷,驚訝道:“曾聞棋盤在古時有少於當今世行十九道者,今見諸盤,果知爲真了。這些道數多少各異的棋盤,不與當今世行十九道者同,不知是何道理?”
尉遲雲璐道:“漢之前,多種道數的棋盤並行,漢以後,才以十九道者爲正,少於此者不再興。”方國渙道:“難道漢之前,或更以前者,多以十七道棋盤以下爲是嗎?”
尉遲雲璐道:“不然,在下幼時曾隨祖父探查一座春秋時楚人古墓,洞眠者也好棋之楚人,在其陪葬品中有石刻棋盤五張,其中便有十九道及少於十九道者。然十九道者位置居上中,十五道與十二道者位置居側下,擺放似尊卑之分。或爲古人對弈時,以棋盤道數多者爲尊,少者爲下,或許又與棋力的高低而選擇棋盤道數的多少,走起來難易有關。”
方國渙聞之,點頭道:“公子所言甚有道理,在下臨枰走棋尚可,然對棋道的起始源流則知之甚少,實不足以爲棋家,今日得此良機,當向尉遲公子請教。”尉遲雲璐道。“方公子過謙了,在下收藏有大量而豐富的棋經古譜,故對棋史有些考究,但淺說一二罷。”
尉遲雲璐於是道:“棋藝一道,本始於上古,興起春秋,盛在隋唐,展於宋元。先秦有《世本》一書,便有圍棋之名。《論語》、《左傳》、《孟子》等聖賢書莫不載以棋事。《尹文子》所謂:‘以智力求者,譬如弈棋,進退取與,攻劫收放,在我者也。’便是論以棋義。臨枰對弈,古人又有‘手談’、‘河洛’、‘吳圖’、‘方圓’、‘烏鷺’、‘坐隱’、‘爛柯’、‘坐藩’、‘略陣’等稱,多以意名之。晉人《世說新語》中也載有棋事。棋藝高者,有國手之稱,如春秋時之弈秋,唐時顧三思。至於棋上得朝廷封號者,古時有幾位高手名家被御封‘棋聖’,本朝則有國手狀元曲良儀。棋譜最早似成於東吳,故有‘吳圖’之稱,其實不然,漢以前便有棋譜傳世了。後又有北宋之《忘憂清樂集》,元人的《玄玄棋經》,則是有些名氣的經譜。古之帝王將相,文人墨客,無不善棋,但多拘於術上,傳隋文帝曾以一盤棋贏得天下,不知真假。至於棋道外流,大約漢時便已傳入印度,唐之初,傳入高麗與東瀛。”方國渙聽罷,點頭贊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