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地掛上了頭頂。
走了一個上午,三個人都有些飢渴乏累。不遠處有幾個藏民在煮着酥油茶,隔老遠都能聞到濃濃的香氣,小八哥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佛契取出一個鉢盂,捧在手上,帶着二人,向藏民走去。
藏民本就最是熱情好客,信奉佛教也是最虔誠不過的,看到三個僧人打扮的託着鉢盂過來,趕緊迎了上來,就要把三人請到氈房裡去。
佛契卻是不願多做打擾,也可能是擔心和人接觸多了露了行跡,只肯要些食物去一旁吃。
藏民趕忙找了個木盤子,裝了許多吃的,給三人送了過去。
木盤子裡鋪着碗碟,裝着的都是藏區常見的食物,不外就是些糌粑、羊肉、酥油茶之類。
西藏的喇嘛雖是不禁肉食,但也有些僧人只吃素齋。只是三人來得突然,藏民們也沒準備什麼素食,眼下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三人。
佛契卻是淡淡一笑,雙手合十,默唸了往生的經文,捻起一小塊肉,塞進嘴裡。
藏民頓時放心,也不多擾三人,便都各自散去。
一旁小八哥把酥油茶倒入碗裡,放了糖和奶渣,又把糌粑擱在裡面,用手指不斷攪拌。待差不多了,拿了一碗遞給李天華,一碗放在佛契面前,自己端着一碗,把潤透了的糌粑捏成團放進嘴裡,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吃得格外香甜。
“貧僧與八哥都是出家人,受的是《梵網經菩薩戒》,吃不得葷食。上師若是不忌,可多用些。”佛契也捏了個糌粑團一邊吃着,一邊把盤子裡的肉遞給李天華。
李天華本就不是佛門弟子,自然不忌葷腥。可此刻卻是金剛的身份,又被時時尊爲上師,這下卻有些犯難,只猶豫這肉食是該接還是不該接。
和李天華接觸了一天,佛契對李天華的佛法境界已是瞭然。這位金剛上師許是佛門的護法,有金剛之力,可救護佛國,但他的佛法修爲着實有些不堪。不過佛契自幼在佛國接觸的那些金剛們佛法造詣也是一般,更不忌諱酒肉,故而佛契對這位金剛上師的佛法水平也不那麼在意。
佛契只道李天華是顧忌他們僧侶的身份,不願在他們面前吃肉,忙道:“上師,佛國的金剛上師們多有喝酒吃肉的,也不避諱我們。上師不必顧忌我們。”
李天華點點頭,接過肉,看了看,抓了塊骨頭,剛要往嘴裡送,突然看着佛契,有些不解地問道:“佛契師父既受菩薩戒,吃不得肉食……這……適才爲何……?”
李天華吞吞吐吐的,但佛契卻知道李天華問的是剛纔自己吃了塊肉的事情,便笑道:“上師有所不知,那些藏民只有肉食、糌粑,本來他們的食物也只是夠他們食用,並不多出很多。如今爲了供養我們,已經拿出了他們最好的東西。可他們不知道我們是否忌諱肉食,又沒有足夠的果素,故此一直望着我們,內心忐忑。我吃塊羊肉,便是爲了安他們的心。”
李天華嘆了口氣,搖頭道:“佛契師父爲安他們的心,確實慈悲。但吃肉犯戒,對那頭羊卻是不慈悲,恐怕對佛契師父的佛心也是無甚益處。”
佛契卻是笑道:“佛說衆生平等,萬物皆有佛性。既然衆生平等,爲何只能吃植物而不能吃動物呢?”
李天華一愣,想了想,道:“雖說動物、植物皆是生命,但動物有血肉,有神經,人殺動物,動物會害怕,會疼痛,而植物卻沒什麼感覺。所以爲了儘量減少食物的痛苦,人自然應該選擇以植物爲食。這不正是佛經所說的慈悲嗎?”
佛契搖頭道:“上師所言確是有些謬誤。上師不是植物,如何便知道植物不會害怕,不會疼痛?人類所做的科學實驗有許多能證明植物會對外界刺激有強烈的反應,植物和動物組織的電應激性在功能方面有很多相似之處。捲心菜在沸水裡會抽搐;菟絲子能自動尋找自己的宿主;菸草植物被天蛾幼蟲攻擊時,會散發獨特的氣味引來天蛾幼蟲的天敵大眼長蝽……這種種的一切說明植物也可能有感覺、有反應。既然如此,我們爲什麼只能以植物爲食,不能以動物爲食?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植物沒有任何感知又如何?人生而癡呆的,我們要更照顧他;人有殘疾的,我們要更關愛他。這是因爲弱者需要更多的關懷和幫助,也是我們的責任和善良。那麼我們怎麼可以因爲我們所認爲的植物的缺陷就在動物和植物之間做出選擇,去不公平地對待植物?”
李天華聽的目瞪口呆,慢慢問道:“既然如此,佛契師父又何必守着菩薩戒,不吃肉食?”
佛契將糌粑捻下一小塊擱進嘴裡,慢慢嚼着,悠悠地道:“貧僧自幼受了菩薩戒,能不犯戒自然不去犯戒。只是若爲了自己的戒律,去增加旁人的負擔,卻非貧僧的本意。我佛門有捨身飼虎、割肉喂鷹的故事,既然貧僧並未覺得吃素有多慈悲,貧僧犯戒來成全他人,又有何不該?”
李天華慢慢將肉塞進嘴裡,一邊咀嚼着一邊品着佛契的話,卻是越想覺得佛契說的有道理,仔細想了又想,突然又問道:“既然可以將任何生命體轉換成生命粒子,也可以將生命粒子轉換成自己想要的任何生命體,那佛契師父爲何不用這轉換技術將這肉食轉換成素齋,這樣佛契師父不就沒有犯戒嗎?”
小八哥一邊吞嚥着糌粑,一邊翻着白眼,嘴裡只嘟囔了一句:“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佛契伸手拍了下小八哥的腦袋。小八哥也知道自己不該爆這粗口,只衝師父諂媚地笑着,繼續埋頭對付碗裡的糌粑。
“上師着相了。”佛契看着李天華,嘆了口氣。
李天華雖是不怎麼修過佛法,但也知道着相是什麼意思,老臉一紅,不敢再說什麼,低着頭,學着小八哥的樣,只啃着手裡的肉骨頭。
佛契將嘴裡的糌粑嚥下,又道:“貧僧斗膽,敢問上師,若是上師也受了菩薩戒,腹中飢餓之時,身旁有一隻死去的兔子和一棵尚在地裡生長不息的蘿蔔,上師選哪個吃?”
李天華心裡咯噔了一下,若是在地球那會兒,什麼兔子、蘿蔔的,還用選?擱一塊兒燉纔是最香。只是眼下自己是上師的身份,佛契師父說的前提裡自己還受了菩薩戒……
受了戒,自然該選蘿蔔,不該吃這兔子。可這兔子已是死物,蘿蔔卻還活着,若是吃這蘿蔔,卻是斷了蘿蔔的生機……
“出家人慈悲爲懷,我選兔子……”李天華遲疑着道。
佛契搖搖頭道:“出家人以慈悲爲懷,但也須守戒律,我若是能捱得住這飢餓,便繼續往前走,再看看有沒有別的吃的。”
小八哥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靠,居然被這和尚玩了一把。李天華翻了個白眼。
“只是若是貧僧不吃便會圓寂的話,貧僧也和上師一樣,吃那兔子。”佛契一本正經地道。
“佛契師父,這守戒……不該……”李天華猶猶豫豫地,終於問道:“不該即使身死,也須守戒嗎?”
捨己爲人而犯戒,李天華認了,他甚至還覺得很有一些崇高的意味。可這爲了自己飢餓就犯戒……
這是不是有些不怎麼說得過去啊?李天華悄悄在內心裡翻了個白眼。
“佛說衆生平等,貧僧也自是衆生一員,貧僧與他人有何區別?”佛契的臉上不起任何波瀾:“貧僧可爲了他人犯戒,爲何不可爲貧僧自己犯戒?”
李天華啞然。他不知該怎麼回答佛契,低着頭,不再回答,索性悶頭吃了起來。
那些藏民本來準備了三個人的肉食,如今只有李天華一個吃,自然是吃不完的。李天華便只揀那香嫩可口的吃了,其他的便都扔了。
佛契皺皺眉頭,走過來,把李天華扔掉的都撿拾起來,放在自己碗裡,小心擦拭掉沾上的塵土,一口一口把那些骨頭啃得乾乾淨淨。
佛宗教導世人惜福惜緣,莫要浪費。
傳說是彌勒化身的布袋和尚著插秧歌說:‘手捏青苗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成稻(道),後退原來是向前’,來勸衆生珍惜糧食,因果深重,切莫浪費。
更有《佛說泥犁經》裡說:‘逆用飲食。故以消銅灌之。泥犁勤苦如是。’
李天華雖是不知道這些,但眼見佛契這副做派,心裡也是有些慚愧。
“上師雖是法力高強,但想來該和佛國那些上師、佛陀一樣,也須進食各種食物吧?”
李天華點點頭,什麼上師、金剛、佛陀,不都是人麼,或者嚴謹點說不都是仿真人麼。仿真人也是需要能量來源,也是需要新陳代謝。當初爲了能讓仿真人在人羣裡不顯得突兀,本就是這麼設計的。
佛契見李天華點頭了,又問道:“敢問上師,上師每日所食可有非生命的物質?”
李天華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確實,無論在地球還是在伊星,每日裡吃的都是瓜果菜蔬、雞鴨魚肉,着實沒吃過金土礦石之類。雖然聽說古時候有吃觀音土的,據說曾經非洲也有吃黏土、泥餅的,但那委實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對身體的傷害着實不小。況且土裡本就有生命元素,植物就靠着從土地裡吸收生命元素來成長。人體能吸收的也只是土裡的生命元素,非生命的元素只是人體的負擔而已。
佛契唸了聲佛號,正色道:“人是生命,動物是生命,植物也是生命,任何生命要活着,就只能消耗別的生命。這本就是個輪迴,無可厚非。爲了維持我們的生命,我們把各種動植物變成食物,便犧牲了它們的生命和全部。我們消耗別的生命,犧牲別的生命,這是沒有辦法的,但我們卻沒有權力去浪費它們的犧牲,去浪費它們的生命。”
李天華默然,也不管腹中已經飽脹,只伸手從佛契碗裡拿過骨頭,低着頭繼續啃食起來。
好不容易把東西都吃完了,佛契收拾碗盤,還給藏民,也向藏民道謝。
看着師父走遠,小八哥突然開口道:“上師看着臉色並不太好,是不是聽我師父說了那些,便有什麼負擔?”
李天華臉色灰灰的,嘆了口氣道:“我來的地方,食物也是富足。我從未覺得食物的珍貴,每次點餐都點許多,吃不完也就扔了,從不曾放在心上。如今聽佛契師父一言,卻甚是愧疚。”
“上師也莫要太有負擔,就算上師曾經浪費了食物,可並不一定就是真的把那生命浪費了。古時人們說能量守恆,現在人們說微粒子守恆。”小八哥頓了頓,淡然一笑,繼續道:“我們這兒的科學家認爲,微粒子分爲生命粒子和物質粒子兩種,而生命粒子與物質微粒子的區別之處,便是可能存在一種只有生命纔有的特殊物質,科學家把這種特殊物質稱之爲生命質,有些科學家認爲生命質也一定是守恆的。甚至還有科學家認爲這世界上還存在一種更微小更基本的粒子,無論生命粒子還是物質粒子,都是由這種基本粒子構成的,他們稱這種基本粒子爲原質。如果把一切物質還原到最微小的原質,那麼原質也是守恆的。生命本就是輪迴而已,既然一切守恆,上師丟棄的食物,便也能換來別的生命的蓬勃,自然不需要愧疚。”
李天華愣愣地看着小八哥,更有幾分慚愧。這番話與小八哥的年紀着實不太相符,更讓李天華不好意思的是,他似乎有些明白小八哥說的,但又感覺模模糊糊的。
小八哥見李天華不象已經完全明白的樣子,又老氣橫秋地繼續解釋道:“且讓小僧舉個例子說與上師。一頭牛被殺死,便變成了許多牛肉。有個男人吃了塊牛肉,牛肉在男人腸胃裡消化,變成營養補充進男人的身體,新陳代謝,形成男人的新的細胞。也就是說這塊肉的前世是牛,可這世便輪迴成了這個男人的一部分。小僧這麼說上師可是明白了麼?”
李天華點點頭,又搖搖頭。前世這世?這男人不是一直在的麼?哪來什麼前世這世的?
看李天華似懂非懂,小八哥翻了個白眼,又道:“小僧說的再直白一些,男人吃了牛肉後,也許這塊牛肉變成的養分便形成了男人的精子。男人有個妻子,妻子吃了條魚,魚的養分形成了妻子的卵子。男人與妻子在一起,精子進入妻子體內,結合卵子,成爲了他們的孩子。於是從生命的角度,這個孩子就是由那頭牛和那條魚各自的一部分結合成的,這就是生命的輪迴。換句話說,生命實際上是不停互相轉換的,也就是說生命是守恆的。上師丟棄了食物雖然看着是浪費了生命,但生命能夠互相轉換,便哪裡來的浪費一說?而且上師丟棄的食物可能便成了別的生命的食物,譬如別的動物、譬如昆蟲、甚至是微生物會都可能因上師丟棄的食物得以生存、繁衍……”
平素在廟裡,小八哥都是被師父、師祖教訓着,突然有機會教育起別人,還是被師父尊爲上師的,自然情緒高漲,全然沒注意師父已經回來了。還未完全說完,只見佛契臉色鐵青,呵斥小八哥道:“八哥,你懂些什麼?盡在這裡胡說八道。”
小八哥見勢頭不妙,吐了吐舌頭,一邊閃人一邊極爲不滿地低聲嘟囔着:“這明明是師祖教訓你的時候說的……”
小八哥跑遠,佛契看着李天華不由有些氣餒,這確是老和尚曾說於他的。
佛契聲音有些低沉道:“師父曾說貧僧迂腐,他說的確實也有些道理,貧僧辯不過他。只是生命可貴,貧僧還是希望世人珍惜生命、尊重生命。貧僧總覺得人爲了生存,以別的生命爲食,左右了別的生命的存亡,已是無奈,如何又能以生命的生生不息爲藉口而肆意妄爲呢?不論人多麼強大多麼先進,對生命還是應該給予應有的尊敬的。”
李天華點點頭,無論是佛契說的,還是老和尚的觀點,他以前都沒聽過,總覺得兩個人說的都有道理,孰是孰非還要細細琢磨。